簡詩如 – 詩意、夢土及其形式


詩意、夢土及其形式—簡詩如「浮流凝想」系列創作的造形與行動
 
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 教授
白適銘
 
        對於新世代的創作者而言,媒材與造形只不過是一種傳遞訊息的工具,不論是既有的或是外來的,物質材料或形式語彙的不同來源,代表其文化屬性之差異,其中蘊含著歷史、思辨或信仰的背景。媒材與造形的遇合,雖通過藝術家自身的主觀選擇,似乎代表著一種形式因素的命定論,然而,所有有形物質世界的形成,關乎無形精神世界的客觀存在,彼此交錯、纏繞,二者缺一不可。然而,媒材與造形究竟突顯了作者何種精神、意識或心理狀態?或者說,有形的視覺元素,蘊含著何等不可視的內涵及意義?

       藝術創作,若非僅在於物質性、機械化地再現可見事物,那麼,又傳達何種、如何形構一種非可見性、非計算式的原則可以涵蓋的意念、思維?其次,如果我們認為,造形生產是一種獨立的創造活動,那麼媒材即可說是完成此活動的物質介質,透過此種介質,造形得以在不同形式的空間介面中自由開展。所謂的空間介面,包含二維、三維或多維狀態,藝術創作的過程,宛若自由周旋於介質與介面之間的「流動」、「漂浮」狀態,最終卻須走向「著陸」。

      造形的形成,被認為存在於物質與空間的特定關係之中,同時是一種心智外顯的結果。藝術家透過造形,「創造一個世界,一個複雜、統整而明確的世界」(Henry Focillon, The Life of Forms in Art, 1942),這個世界,並非只是一個由無機的線條、顏色、塊面或結構所組成的畫面,而是反映創作者生命意識、心智活動而自成體系的結果。故而,「造形不是行動的慾望,造形就是行動」(同上),換句話說,造形本身具有積極而主動的功能及意義,並非靜態而被動的加工品、製造物。視覺意象只能說是藝術品最表層的形式依據,創作者的心智、意志、情感等等,才是決定造形意義的關鍵。

      造形成為反映創作者心智、意志、情感的「行動」之後,形成一個自成體系的「世界」或「自然」,具有獨立的「生命」狀態。從此種角度來說,「生命就是造形,造形就是生命的形式化」,反過來說,生命創造了造形,造形反映創作者獨立的內在化世界,成為由其心智、意志、情感所建立的另類空間,宇宙的秩序、隱喻自現其中。在這個被藝術家所「形式化」或「外化」(turning outward)的世界或自然中,不論是螺旋、彎曲、放射、垂直等等軌跡,象徵藝術家創作行動背後的有機生命(organic life)軌跡。

      近年來,簡詩如透過東西方不同媒材的物質屬性,藉用其中的可變性不可變性,調和成一種看似衝突卻悠然自如、穿透彼此的形式共性,建構獨特、神祕而幽微莫測的造形意象。從2014約至2016年期間,開始走向非具象或不定形的形式特徵,為其開啟一段在物質及空間兩極中的冒險旅程,雖然運用礦物性膠彩顏料,其目的並非創造常見的平塗效果,而是兼具油畫及水墨媒材特有的自動性技法,產生既流動又靜止的結構關係,彼此向內交疊引帶,又同時向外擴散延異,彷彿正經歷著一種接近冥想式的「顏料冒險」。

      在這些堆滿交雜色塊、肌理、筆觸等所謂的「造形有機物」,以一種類似生命狀態般的「行動」,宣告著一種自成體系的冥想「世界」或超現實「自然」,充滿著變幻不居的流動性、超秩序,體現媒材(物質)在畫面(空間)中遊走、延異、衍生及幻化的各種可能。而色塊、肌理、筆觸的變化,正反映著創作者心智、意志、情感的觸動,具象或表象已無法言說其中奧秘。非具象或不定形,只不過是造形語彙的某種選擇,並不代表成為抽象藝術標籤化的意志,或者更該說是破除抽象的無機性,走向具有生命意識、心智活動的有機造形行動,才更貼切。

      如果說這個時期,是將漂浮與著陸等雙關語一體化的話,亦即二者互為因果,漂浮指向著陸,著陸來自漂浮,當兩者同歸於一之時,即意味著生命來去自若、宇宙並無始終的定律,這個色相世界,只不過是由各種物質與空間幻化形構而成,並無所謂真正的開始與結束。然而,由不同物質與空間所建構的畫面,象徵一個個獨立而自主的「世界」與「自然」,反映創作者每一瞬間存在的本質或生命真實,宇宙原本就是在此兩極中往復循環,既浮動又趨於根著,既根著又指向浮動,隨著各種機緣遇合,自成世界的生命現象,故得如此變化多端。

      大約在2016-17年交界,為探討生命形式如何在媒材(物質)在畫面(空間)中,產生與前一階段非具象、不定形形式語彙之不同,簡詩如嘗試將過往曾經使用過的植物元素,置入已發展成熟的冥想空間之中,營造界於現實與超現實、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錯置時空概念。這些植物,看似以生物原始型態著陸於水澤岸邊,又似羽化登仙般地漂浮在無窮天際,象徵成為「永生」的瞬間。在此種屬於生命狀態的造形原理中,所謂的物理邏輯已無法解釋,觀看需要的媒介是靈犀、哲學、生命經驗或信仰。

      自此以往,型態逐漸清晰的水生植物如荷葉、水草,以更具生態學的外型、結理優游於水天之際,物質與空間、具象與非具象彼此穿透,相互依存。在當時的創作論述中,她曾經提及畫面中的造形及結構說:
        意欲傳達畫面中空間及時間所具有的特殊連結,特別在時間觀念上,除了
      一般所認知的單一歷史性的直線時間觀之外,另外還增加了像是「循環」、
    「重疊」、「拼貼」…等不同關係的組合。(〈論作品中流動性畫面之精神
  意涵〉,2018)


       於此,簡詩如企圖透過各種不同形式的造形組合關係,強化或突顯原來較少觸及的時間觀念,物質與空間、具象與非具象之間產生循環、重疊、拼貼等代表時間經歷之複合關係,體現具有流動性、有機性等生命狀態。故而,荷葉只不過是一種物質符號的具象借用,水天難分的背景亦是空間概念的非具象指涉,時間則穿梭其中。

       隨著「流動」、「漂浮」與「著陸」二元概念的建構完成,簡詩如時而強化後者(如加入島嶼陸地),時而破除前者(如加入幾何煙雲),在兩極往復之間,尋找新的平衡。上述新元素的加入,或許可以被解讀為對於生命概念的重新梳理,水生植物或島嶼陸地的有形化,意味著對「生命」自身、「存在」現況的直接注視、靜默凝觀。與此相對,原本鴻濛一片、難分彼此的背景空間,亦出現明暗對比、前後層次分明的變化,象徵一種具流動性、穿越性與實存性的物理空間(真正的天際或海洋)、自然現象(光線或陰影)。上述兩種「觀念性具象」元素的加入,象徵作者以一種不再迴避、退縮或旁觀的視角,重新面對人生、生命、存在的意識、態度與立場。

      今年(2018),接續先前兩階段的問題探索,簡詩如已然化身彩蝶、破蛹而出,逐漸建構起自身獨特的藝術文法與形式語彙,不再受制於具象或抽象、現實與超現實等既定理念的束縛。一如在「浮流凝想」系列最新的創作論述中所說:「無常變化的真實,往往讓人被迫起身飛離原本的位置;但是,在經過一段漫長的懸浮狀態後,我們最終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降落所在」,面對外部世界的紛擾多變,保有自我的根本方式亦即尋找人生最終的著陸出口,而飛離只是過程,創作無異在於表述此種生命歷程與生存狀態,以近乎自傳式的筆調化身行動,形塑出喜怒愛樂、離合聚散的各種造形。

      這段歷程,或者說是階段,象徵「自我心靈的一種投射」,藉以「喚起常迷失在當代生活中的真實感知」(同上),具有重新檢視物我、現實與表象之間的複合關係。生活中的真實感受難以言表,透過有若文學般的寓言、象徵等隱喻手法,成功地將其中的象徵意義予以「形式化」、「外化」。亦即,在媒材、空間與造形等關係中自由穿梭,形構一種具有表達生命經歷、達觀的「詩意具象」,不論甘苦、明暗,完美與不完美,皆為人生實相;同時,藉由各種形式元素的彼此對話,在物質與時間、空間三方關係中,形構一方遠離語言、描述層次的「世界」、「自然」—「超現實夢土」,象徵創作者的生命狀態與實踐行動,不論漂浮、著陸或兩者之間的往復不斷,化即刻成永恆才是造形行動最終的意義與價值所在。